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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9/19 20: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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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红楼大家谈”,推出的是老一辈红学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老教授邸瑞平先生的长篇论文。此文最早发表于年《红楼梦学刊》第四辑。标题有改动。

上图为作者邸瑞平教授

「作者小传」:本文作者邸瑞平,天津市人,年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正如华东师大中文系老主任,也是原上海作协主席徐中玉老先生在为她所写的序言中所说“瑞平同志多年从事教学工作,对《红楼梦》教学尤其激情满怀,思维敏捷,口若悬河,受到大学生们的敬重。”虽则邸老师退休已二十年,但她未曾放下心爱的《红楼梦》。同时她也没有完全离开讲台,在上海本地不必说,年她受邀专程来京在清华大学开讲,座无虚席,连续三小时,毫不倦怠,课毕学生一路跟来,答疑解难,奉陪到底。其时,邸老师已经七十八岁,教人不得不伏。——吕启祥《卅年一觉红楼梦,赢得半生师友情——略记我周遭的女教授、女学者》

正文:

封建的传统文化从形成、发展、成熟到衰落、消亡的过程,确实留下难以数计的人类精神财富,包括古典文学的精华部分,这厚厚的积淀层是一片沃土,它不是一代、两代人的积累,而是从中国这片土地上有了文化之后就开始的。这在公元前十一世纪至公元前六世纪的《诗经》就有“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它真实、深刻、具体地反映着当时的社会生活,直到现在仍是值得提倡借鉴。啊!如果我们搬一下手指就算它是一百年的话,把十个手指都搬两遍,也还数不到曹雪芹那个时代!古老文化的进展速度和时光的荏苒来比,确实慢得多了。传统文化在岁月漫长的封建社会犹如天边的一颗星,随你怎么跑,它永远悬在你的头上。

但是时光的流水到了十八世纪,终于又一次涌起了际天而来的狂涛!曹雪芹却没有辜负传统文化对他的哺育,生活没有给他温馨、宁静甚至平稳,周围的冷遇没有热昏了他的头脑,他十分负责地考虑了:在三千年悠久又优秀的文化之后,我们究竟在前人的基础上应该迈出什么样的步子!他以雄视百代的气魄,纵向寻求,横向借鉴,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用擘窠(bòkē)大字,不受绳墨的框束,若痴若狂地写下了“创新”两个字!他在古典小说方面的贡献,不是诞生着和他相似相仿,有着遗传因素的后代,他的贡献仿佛从猿进化到了人,从爬行当中产生了突然直立的变化;从简单的思维,突变成复杂的大脑;从量的积累,突变到质的飞跃。三千年的文化经过他的钻研、吸收,并加以融化和发展,产生了不同凡俗的新品种——《红楼梦》!

这本书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是在传统文化厚厚的沃土中,孕育发展之后,在脱离母体之前,做了最合理、最积极的选择,因此开出了和哺育它的土壤完全不同面貌和内容的绚丽的鲜花。曹雪芹塑造了众多“小才微善”的女儿,几乎都与传统文化的深厚蕴含有关,长期封建文化的熏陶,形成了作者的人生观、道德观、是非观。他把善良、刚直、含蓄、深沉、洒脱、豪放等等积极成分给予了他所喜爱的人物,这是一种长期积累之后,朝夕揣摩之后的一种豁然领悟,聚集起来形成了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众多女子形象,这不仅是天地山川精华灵秀之所钟,而且是源远流长文化传统之积累,作家个人强烈之感受三者融为一体之后的再生。

曹雪芹不是冷眼旁观人生的作家,相反他是用深情的眼睛,火热的心去观察并感受他所塑造的形象,他不只是愤世嫉俗的谴责,又充满了对理想和光明的美的追求,以及这种追求不可能企及的深切悲恸!他把林黛玉介绍到这个世界中来时,可以说集中了他的所有才华和智慧,他用优选法,把封建时代文人蔑视权贵、敢于抗争的精神;光明磊落、率直坦荡的性格;嫉恶如仇、救弱扶倾的作风;聪颖俊逸、高雅倜傥的气质等等,甚至对虚伪造作的唾弃,对自然纯真的追求,这些为人所称道,难能可贵的品格,集中起来,把封建文人所擅长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等艺术经验,都调动起来,完成了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林黛玉。

林黛玉不是圣君贤相,没有扶危定倾的壮举,“吐哺”“握发”的功劳,没有忧国忧民的襟抱,苍茫悲慨的情怀。但她那短暂一生的突然结束,多少年来激起了读者的感情波澜如洪涛渤涌,如狂飙振惊之后,却是一代一代人的无休止的怀念和沉思,这实在是一个很特殊的文学现象!其实,她只是一个爱情婚姻不如意,养在深闺,抑郁而终的一个弱女子罢了。

且慢!这样简单的定义对黛玉来说是不公平的,如果是这样,她的吸引力从何而来?!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是的,我们应该看到她性格中正凝聚着中国文化的种种富有魅力的特征,以及历代优秀知识分子所追求的高尚的精神境界,也就是中国人文化性格的完美样式,所以它的号召力就不是一代、一人、一事的微薄力量。她的离合悲欢早已超越出小小潇湘馆的范围,和历代文人才子的坎坷际遇,不幸遭逢相通,甚至充满了百忧万愤,怨世伤时的进步倾向,她的性格引起了强烈的共呜,人们从她身上会萌生出切身的体会,以及精神上的感召!

现在,我们看见林黛玉从维扬登舟,自远而近,慢慢地走来,她的面貌也渐渐地在每个不同人的头脑里清晰起来,这与众不同的肖像,正是作者融化了传统文化中诗与画的笔意创造出来的,给人一种只能意会,很难言传之美。比如说“眉”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似蹙非蹙”正说明流动着感情的光,而“罥(juàn挂,缠绕)烟”不仅写出“轻”、“柔”、“秀”三个特点,而且如烟一样自然,一样舒卷,一样起伏,一样变幻。眼睛,却是“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似喜非喜”是智慧性灵的闪烁,幽深、清澈、俊逸,难以捉摸,不具备相应的文化修养水平,不具备理解体察能力是不能知道林姑娘复杂多样变幻着的内心波澜的。笑靥却漾出淡淡的哀愁,病态反而显出无限的娇美。作者仿佛在写形的有限笔墨中,充满了神韵,簇聚在作者笔尖的墨滴,突然分出六彩,浓淡干湿,粗细轻重,穷极变化,留有大量回味思索之余地。说她神在两目,情在笑容,但一时之间很难判断她表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神和一种什么样的情!这种绝去形摹,笔少画多,虚实结合,虚多实少的笔法,足以证明曹雪芹深得我国古代诗画之神髓,“诗不患无言而患言之尽”(陆时雍《诗镜总论》),曹雪芹不着力于物象的外表,而挺笔直入物象的内心,笔略到而意已足,从而创作出这样一幅如诗如画的肖像。王士祯说:“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带经堂诗话》卷三)不限制读者的想象,并把他们记忆中的许多美好的经验调动起来,参与了形象的再创造,这实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艺术创作经验,曹雪芹深谙读者的赏鉴规律,因此写出了这样一幅静态描绘中充满动态变化的少女形象。博洽,是曹雪芹学识的基础;精湛,是曹雪芹品味的独到。作者据此开拓出广阔的思考空间及艺术空间,曹雪芹在我国悠久又优秀的文化领域中翱翔,排空驭气,无往而不入,是真、是善、是美,都会被作者轻轻拈来,自然化入,别具开创性的审美价值。

落花,是林黛玉一生不幸遭遇的一个美的概括,新颖又贴切地描绘出在深闺自怜,又无法抗拒命运的黛玉的形象。封建社会的上天意旨,宗法势力,社会道德,以及愚弄人民的精神枷锁,相互勾结串联成一种强大的压力,除了皇帝以外,每个人的头上都承担着足够的份量。它迫使你低头、弯腰、折膝、匍匐,它可以剥夺你的一切,包括幸福,自由,甚至生存的权力。因此,古往今来愈是辗转于淫威之下的人们,愈容易从心底升起一种对“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崇敬和信仰。楚怀王“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楚国人民在极度羞辱、愤慨之下,发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不屈的声音。屈原在谗谄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的情况下,宁投汨罗以死,也不愿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huo)”,熟读太史公书的曹雪芹,眼前浮动着“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三闾大夫,他深为这种不苟从、不屈就的凛然正气所折服,于是他把这种高尚的精神情操给予了他所着意塑造的悲剧形象。当然,林黛玉并没有面临国家沦丧,以忧社稷的问题,但她完全可以秉承这种精神情操而生,纤弱的身躯并不妨碍她仰起高昂的头,果敢之气、刚正之节也同样会在深闺少女身上得以体现,这种体现不是生硬的,也不是外加的。我们从黛玉进府之后,一系列微妙的不明显的待遇上,慢慢地体味出这种气质给人的感染力量!

作者把黛玉放在各种矛盾纵向发展和各种社会关系横向联系之中来写出她内心深刻具体的变化,初进府的黛玉还记得当日母亲在时的叮咛,“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但是贾母面对这袅袅婷婷,幼失怙恃的亲外孙女儿,竟疼爱得胜过了亲孙女儿。黛玉虽然丧母别父,但在外祖母的爱抚下,并没有立刻感到那不同的温差。相反,还有那面若春花,目如点漆的表兄相伴,是颇不寂寞的,她开始不知不觉地流露出独养女少的娇气。送宫花时,她竟当着周瑞家的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是的,那时,她那钦点为巡盐御史的父亲林如海尚在扬州,她这掌上明珠,侯门千金,如何能受得了剩东剩西的呢!

待到她父亲病故,第二次重进荣国府时,已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在人檐下依栖了!自尊心、敏感性极强的林黛玉产生了主观愿望和和客观环境之间的强烈矛盾。贾家的管家妈妈们都有“‘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了油瓶儿不扶’”等全挂子本事。他们能在人海浮沉中站住脚,冒出头来的,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挣扎过程,因此主人们谁是有权的,谁是没权的,随着人事的变迁,在他们心中随时会分出不同的层次。贾家的主子们呢,哪个不是慈爱有加,春风满面!但谁又是真心实意,知疼着热的呢!四十二回宝钗劝黛玉不要看杂书时,黛玉十分感慨地说了一段真情话,她说:“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竟没一个人”,当然也包括她那嫡亲的外祖母!“礼出大家”,“礼”是一种罩在人们真情实感外的美的面纱,黛玉虽是荣国府太君的女儿贾敏所生,但既然是林家的姑娘,又是书香之族,难道还需老祖宗亲自操心调教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这点儿分寸总该知道!因此一个眼神,一个次序,一声冷笑,都会让黛玉感到那细微又分明的具体内容。任性又天真的黛玉每走一步路都会听到那不明显的摩擦声。更何况那“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十分妩媚的宝姐姐,己经以她那封建闺秀正统的德和才赢得了贾府上下的一片啧啧称扬。宝钗稳重和平、举止娴雅的大家风范,首先为贾母看中,甚至自己捐资二十两为她过生日,优渥有加!这使习惯于在外祖母那温暖的光弧中汲取热量的黛玉,突然感到了阴阴的凉意!那天早上她歪在炕上的时候,未尝不会想到那失去了而永不会再回来的家!那诸事可以任意,语言亦可以不避的家!那有亲生父母万般怜爱她的温暖的家!也许换了其他女孩子会毫不介意,泰然处之;或见貌辨色去趋奉这位得宠的宝姐姐,这当然都不是林黛玉!深深了解她,体贴她的宝玉哄她说:“明儿就叫一班子,也叫他们借着咱们的光儿。”是的,沾别人的光,凑人家的热闹,黛玉会感到屈居人下,仰人鼻息般的屈辱和不平。

随分从时,装愚守拙的宝钗,以她的聪明才智,根本用不着蝎蝎螫螫(xiēxiēzhēzhē),显鼻显眼的趋奉。她自自然然,水到渠成地抓住了时机,当贾母问她“爱听何戏,爱吃何物”时,她觑准了贾母的心意,“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点戏时,点了出《西游记》,贾母就更加喜欢。“宝姐姐有心”探春的话诚不虚妄!宝钗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应对进退,一切显得合理适度。而黛玉正好相反,在那么多双有形无形的势利眼的逼视下少招架无术,运转无能!她的自尊心随时会遇到那并不明显,但又对比鲜明的挫伤。年仅及笄的宝姑娘,如此风光地过生日,虽未得意失态,但明显地表示出兴奋,她反驳宝玉说:“你白听了这几年戏”,“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啊!宝钗口中也会有如此绝对化的字眼儿,四平八稳的吐属中出现了亢扬的成分!

这些变化对极端敏感的黛玉来说是不难感受的,所以当宝玉赞宝钗无书不知,甚至倾慕得“拍膝摇头”时,真是刺伤了黛玉,她忍不住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她只能用这种可怜的方式表达不满,她没有一个可以躲避风雨阴晦,不受任何人情冷暖变化的恒温环境!如果也此时站起来就走,那么那里又是她的家!一切冰冷都应以自己的体温去融化它,可以说她时时在受伤害!

那万恶的社会,经常是以金钱和势力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黛玉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甚至要以匹夫不可夺其志的决心来抗争,你看,就在这一天里,她又一次受到一个侯门千金所不应该受到的嘲笑。凤姐见一个唱小旦的扮起来像林黛玉,不由得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率真的湘云脱口说出她很象林姐姐的模样,“倡优蓄之,流俗之所轻也。”(《汉书·司马迁传》)倡妓,优伶处于同等卑下的地位,刁黠的王熙凤眼睛看着戏,脑子里却转出这么个罪恶的念头,并且还要含着骨头露着肉地稍事提醒,果然大家都朝黛玉的脸上看着、笑着,“果然象他!”此时此刻他们怎么能理解林姑娘自尊心被严重损伤的痛楚!“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这对于一个物质生活得以满足便心安理得的人来说,本不算什么,象戏子就象戏子呗!但对一个失去人的尊严便会失去一切欢乐的黛玉来说,却是一种心灵的戕害啊!这真是“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生活!

家徒四壁,只剩下瓦灶绳床的曹雪芹,在遍地荆棒的生活道路上,冷讥热嘲曾给他带来多少痛苦!“步兵白眼向人斜”正说明他的反击态度,所以他最容易理解受腐刑后司马迁的心情。“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报任安书》)惶惶然、茫茫然的万千思绪,是那些“出则乘舆,雨则御盖,风则袭裘”的达官贵人所不能理解的,然而曹雪芹最能体会,这和他“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苦,一把辛酸之泪的境遇相似。于是愤懑不平之气,抑郁不伸之情,这些古往今来的遗憾,在他心目中凝聚成形,变成萌发创作冲动的种子,塑造形象的血肉,林黛玉身上,无疑存在着曹雪芹许多心灵悲伤的记录。

接下去湘云又说:“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而且归纳出黛玉一系列性格缺陷为“多心”、“小性儿”、“行动爱恼人”而且还惯会辖治宝玉。是的,最后黛玉只有迁怒于宝玉了,说:“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她根本不可能象湘云命令翠缕那样,把衣包收拾了,“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湘云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但好歹还有个家!二十五回凤姐甚至借吃茶说笑话,赤裸裸地把黛玉和宝玉放在一起比起来:“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并且指着宝玉说:“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气儿玷辱你?”这分明是从各方面拉开了两个人的差距,如果黛玉嫁给宝玉,实实足足地高抬了这位林姑娘,她就差没说出:“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七十二回)那么林黛玉能拿得出来吗?这真是叫人恼又不是,气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的尴尬处境,因此黛玉“起身便走”,当然,她仍旧走不出大观园!没有权倾内外,财资巨万的家做靠山,黛玉确实处于失重的地位,哪怕有一个象湘云、岫烟一样的家也好,无怪黛玉叹道:“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她像一团漂泊无根的柳絮,嫁与东风春不管,只好“凭尔去,忍淹留!”

内心沉沉的负担,常常给明丽的爱情,抹一缕暗色,当宝玉用《西厢记》中的妙词,表达对黛玉的倾心时,却又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她哭起来说:“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儿。”宝玉啊,宝玉你为什么不想想,人的尊严不可侮,怎么可以如此放言无忌,黛玉会认为这是人家在污辱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孤女啊!有时一场误会,也会勾起她那最最痛心的身世孤凄之感,她认真的思忖着:“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她愈想愈伤感,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自一个立在墙角边,花荫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这恻恻切人的声音,连那宿鸟栖鸦都不忍再听,“忒楞楞”地飞起远避!这一夜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第二天,就写了那完全是言志的《葬花诗》!

花,终于谢了!红消香断,难觅难寻。明媚鲜妍的花,如何抵得过一年三百六十日的风刀霜剑!风啊!雨啊!无情地把它摇落下来,又残忍地把它踩在脚下,蓬首垢面,一息奄奄!如此绚烂的生命,终于悄悄地叹了最后一口气,流下了最后的一滴泪!

那根本无法自己做主的命运,在曹雪芹的心中,有许多叠印着又十分清晰的形象,这多像怀才不遇,又横遭大故的落拓不羁的才子!寂寞西郊,一灯如豆。穷愁潦倒到只能举家食粥;它又很象一心想报效君王,最后落得个“智穷罪极”不能自免的司马迁!太史公正忍受着“肠一日而九回”的痛苦!它又多像那“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屈原,为了维护自己的清白、理想,要下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决心。这充塞天地的慷慨啸歌,发出了巨大的回响!愈是身处逆境,愈能不屈地反抗,愈是被人践踏,愈要维护自己的尊严!这是林黛玉从我国优秀文化传统中秉承的品格和气概!它散发着迷人的魅力,馥郁的芳香,令人沉醉的醇和美!曹雪芹仅高呼“高标见嫉”、“直烈遭危”、而且把它作为一个创作意向,用生动的形象具体地体现出来。文章者,性情之华,性情深,多恻怛(cèdá)之情,抑扬之致,于是无奴颜媚骨、孤标傲世的林黛玉征服了无数的古人今人,读者不知不觉随着那深婉的笔致而入情入境,刻骨铭心,永志不忘。而百年来作者高举着艺术精神的明灯,照亮了无数读者的生活之路,曹雪芹以一个艺术家的胆识,宣告他反对泥古守法的胜利和成功!

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荣国府里,能保持一片纯真之情、玉洁之心的恐怕黛玉是第一名了,在森严的等级制及家长制的控制下,一个人的言谈举止莫不要受到自上而下,左右周围,有形无形的牵制,不仅个性很难发展,种种高压使人的思维方式在框束下变得曲折弯转,猜疑嫉妒,窥伺干预不一而足!慢慢地形成一种“学问”,一种人生处世“艺术,一种机变的头脑和手段。林黛玉的可贵处,在于她身处人事纠缠如乱麻一般的环境中,能出于淤泥而不染,让人在一片混浊之中,突然嗅到了芬芳,在一派黑暗之中意外地仰见明月。培根说过一句名言:“真理是时间的女儿,不是权威的女儿”,两百年的时间不算短,这无权无势的纤弱女儿却愈来愈显示出她的风采,随着她处境的艰难,性格的魅力反而愈来愈大。风声鹤唳,没有压低她那高昂的头;穷欢极娱,没有动摇她那高洁之性,不失赤子之心,纯真之情,恰恰是我国古代优秀的文化性格的特征之一,如李白、阮籍等等身处逆境所表现出来的一种高尚的气节和情操,曹雪芹无疑是倾慕和崇拜的,他十分坦荡地宣布:“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这简简单单的十五个字,平平静静地表达出那十分不凡的傲骨奇气,标出他立身为人的根本态度。哼,我既不弹“食客铗”,更不去“叩富儿门”,既使只剩下不用一钱买的晨风夕月,也依旧写得出锦绣文章,这“狂于阮步兵”(《四松堂诗钞》)的才子,其浮云富贵、粪土王侯的气概,使他的精神世界一派生机盎然!当然,首先会想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会想到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的李白,位尊将*,太子称之以“兄”,诸王公主称之为“阿翁”的高力士,在李白的藐视下,只好捧起了他的脚(《酉阳杂俎》),这种叫人挺身扬眉的痛快事,曹雪芹是击节称赏,大笑称快的,甚至会举杯痛饮!

率真、刚直的至情至诚是曹雪芹性格中的积极因素,他对纯真的美是倾倒沉醉的,因此他用血泪塑造起来的林黛玉,自始至终散发出一种幽香!一种天地古今精华灵秀所钟,带有书卷气的幽香!它悠远绵长,沁人心脾!在她的辞典里找不着装愚守拙、随分从时等字眼儿。性格,象一座蓦然爆出的孤峰独秀,任你从那个角度望去,都感到了它的存在,这是一个优点,它接触的是流云、天风、日光、月华,但又是一个缺陷,它同时必须承受暴雨、狂飙、电击雷轰!因此随时随地表现出真性情的黛玉,来贾府不久,就有了“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评语。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得以大展其才,贾*的小厮们上来,把宝玉身上所佩之物,尽行解去。黛玉竟当着贾母等众人面前,责怪宝玉:“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完,马上生气回房,其实,深情的宝玉,怎么可能把林妹妹的荷包送给别人,他珍惜无比,秘不外露,正系在里面的衣襟上呢!二十回史湘云来了,宝玉正在宝钗处玩,当二人同时来到贾母跟前时,坐在贾母身旁的黛玉,竟又冷笑着冲口而出:“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分辩了一下,这就更加触怒了林妹妹,她立即回击说:“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气回房去了。唉!想想看,贾母在上,又有那么一大屋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黛玉使性子,摔手走了出去,该说她呢,还是该劝她!这种没有任何伪饰矫作的感情流露使人如同接触到黛玉那颗晶莹透亮的心,那里有如一泓秋水,可以见底,她不能容忍宝玉向任何一个女儿投去青睐,她的心是炽热的,脱口而出,率意而行。其实,不尚虚伪,表里一致,一向是一种美德而为人所称道。但在那“真事隐”,到处充斥“假语村言”的封建社会,虚情假意,莫测高深是一种保护色,而坦荡真诚则是一种幼稚可笑的行为,黛玉的喜怒哀乐,心底情思,难言衷曲,都会由于那缺少控制的态度,使整个人站在八面受敌的位置上,人海辽阔,世路多歧,她孤单单地站在那明枪暗箭的靶场上,埋伏着刀斧手的白虎堂前,怎能幸免于难!封建社会是病态的,扭曲了人的自然状态,造成了众多的畸形,而林黛玉独能“以天地为心,造化为师,以真为荣,以美为神”(柯灵语)那贾宝玉的爱情,独如彼岸明灯,在一片昏暗之中,黛玉没有犹豫退缩,朝着那一束亮光,笔直地走过去!曹雪芹欣赏她的性格,给予很高的标准,仿佛叱退风云,驱散万物,天地澄明之后,冉冉托出一轮明月的一般!当宝玉把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给黛玉时,黛玉根本没有至荣至幸之感,她立刻掷还不取,并且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如此蔑视帝王将相的尊严者,《红楼梦》中能有儿人!?看来弱不禁风,走路还扶着紫鹃的林姑娘,每一步都带着和封建时代不妥协的气味。

但她注定要失败的,因为她太天真了,这很象浪漫诗人李白,郭沫若说:“李白这个人看来毕竟是天真,他轻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李白与杜甫》)曹雪芹无疑的欣赏他这一点,像如酥春雨,润泽心头,笔下会自然而然的流露。读四十五回中的林黛玉,就深感这种一片光明的精神境界,从四十二回宝钗规劝黛玉时起,黛玉就有了亲人抚爱般的温馨感,她尽管生活在外祖母身边,但那是无数浪峰簇拥着的海上太阳,荣国公的诰命夫人,眼下是儿孙绕膝的老祖宗,难道这样的年纪还要为儿孙的教养烦神吗?何况她究竟是林家的姑娘!礼数周到,客客气气的荣国府里,能听到宝钗的教导,犹如在风雨飘摇之中,感受到一束暖暖的朝暾(tūn)。不仅如此,宝姐姐还仔仔细细地分析了黛玉的病情,认认真真提供了进补的方法,纯情的黛玉不由得感叹起来,她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其实,这只是一枝烛光般的温暖,竟化开黛玉心头的薄冰,黛玉引咎自责,虔诚忏悔,使少女的心,平伸出海天一样宽阔的境界,一片真气,流注其间,这是林黛玉独具魅力的原因之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者稀”(《古诗十九首》)李白尚有杜甫对他的怀念和哀怜,明确宣称“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不甘心“白首穷经”的李白,多次象*河一样奔腾澎湃地涌出那火热的激情,心怀大敞,又多次额头向前,一直冲进敌对的阵线,淋漓痛快!而黛玉却永远只能把美的种子埋在心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此外,那寄人篱下,无处不留心的烦恼和孤凄,真是幽恨千端,闲愁万种。如今宝钗的两番温存,正是黛玉自幼就缺少的类乎母亲的女性的爱,她敏感地承受了这种抚摩,象跪在神明面前一样,得到了倾吐之后的宽侑,得到了如释重负后的慰安。她说:“怪不得云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疑心的黛玉啊!你以为你已经“看出来”了吗?你又能看出什么来呢!宝钗对谁都不会得罪,对谁都尽力地讨好,不是连赵姨娘处也送去了土仪了吗!几两燕窝对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百万巨富的皇商之家,不啻九牛之一毛!是的,黛玉说:“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黛玉重的还是情,这温煦的人情如大旱中的云霓,滋润了黛玉的心田,她不觉地把心扉全部敞开,委屈烦难正是要在亲人面前诉说,这里没有什么自尊不自尊的问题,她的处境自己看得很清楚:“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她又充满羡慕的历数宝钗的优越性:“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土地,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沉在知己之情中的林姑娘,话说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她甚至没有听懂宝钗下边那句冷冷的话:“这有什么放在嘴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人人跟前”,并不是只偏爱颦儿一个啊!如果我们把宝钗滴翠亭前扑蝶时的机警规避、工于心计和黛玉相比,才愈显示出黛玉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纯”,这应是那一时代最高尚、最美好的品格,它没有被封建礼教所污染,象一面明镜,平坦光滑,清彻无尘!甚至她的丫头也可以批评她。善良,无私的紫鹃的心,黛玉是深知的,她接受了好心的埋怨。

生活中往往是这样,蔑视势位富贵的人,又常常是易于与平民百姓相交的人。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姐家》中有“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的诗句,他受了农家的款待,又同情他们稼穑之艰难,他惶恐、诚恳地谢了又谢,还不能动箸,他还热情地歌颂冶炼工人,他可以和卖酒的结为莫逆,这种情愫被郭沫若盛赞为:“是一片真情流露的平民性的结晶。”(《李白与杜甫》)仗剑去国,心雄万夫的李白和“独把花锄偷洒泪”的黛玉,相距真是何止千里万里,但我们展开《红楼梦》读着想着,有如逢故人,如遇知友的感觉。曹雪芹只写了一个微观的视态,只描写了一个人的心理现象,但通过这一孔道却通向一个富有哲学意识的规律:表里如一,坦荡磊落,这本来是我们中华民族道德情操的可贵素质,它应该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愈来愈受到重视,得到发扬。但是从李白到林黛玉,不知经过了多少朝,多少代,这却是永远也走不通的死胡同,永远也走不通!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柳宗元到曹雪芹莫不如此。傲骨嶙峋却愈走愈狭,只剩一线生机的生活道路,只有加重摩擦,导致毁灭。纯真、光明是一种净化的、向上的力量,通过它的被损害,作者控诉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并赐予了我们一个深刻的哲理式的启迪。汉代民谣有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这短短十二个字是劳动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提出的强烈控诉,它多么地发人深思啊!

红学研究者涂瀛说:“林黛玉人品才情,为《红楼梦》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谓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其势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诗酒琴书,盐絮家风固然是贵族士大夫阶级的家庭韵事,但是“德言工貌”的“德”还是最要紧的,镇日里竖词坛、开吟社,酒朋诗侣的,也不是女孩儿家的行径,所以宝钗劝黛玉道: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作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这样一番冬烘味十足的话,竟把黛玉说得“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可见“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是多么地深入人心!但是如果林黛玉没有了诗味,还哪里找得到那魅人的力量呢?腹有诗书气自华,正因为有了文学艺术的陶冶教养,使黛玉表现出一种灵芳秀异迥异于一般女儿的不凡风貌。阴冷的环境,昏暗的前途,促使黛玉一头扎进了我们伟大祖国经过了漫长的积累,又融汇了无数劳动人民的心血智慧的传统文学中去。无比丰富的精神食粮,使她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在大观园所有的女儿中,林黛玉是第一个必需要从诗书中觅得生存力量的姑娘,她的阅读面非常广,她教香菱学诗时说:“我这里有《王摩洁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庚、鲍等人的一看。”又说:“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这里我们发现了黛玉那深厚的根底,这真和她的家世有关,父亲是前科探花,母亲是侯门千金,黛玉自幼假充养子,受过极好的文化教养。对于诗,他不仅是阅读,而且有独到的理解和颖悟。香菱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具有艺术气质的姑娘,她读到“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时,在眼前出现的竟是那年上京来时的情景,她想到那树,那烟,那景,而且称赞说:“这‘余’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她刚说完,黛玉立即指出,“墟里上孤烟”是套了前人的句子。“上”字是从陶渊明的“依依墟里烟”的“依依”两个字化来的。只有在诗的海洋里浮游上下之后,才能道得出其中继承与创新的丝缕,及那看似无关却有关的血缘关系。诗,是一片奇妙的天地,投入它的怀抱之后,黛玉会忘记一切宠辱烦扰。“喃喃负手扣东篱”的黛玉,衣履飘洒,神思专注,是一幅绝妙的自画像。她才思泉涌,人家在苦心经营时,她或弄梧桐,或和丫头们嘲笑,然后“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其俊迈放达,直可以“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李白《与韩荆州书》)作者把“笔落惊风雨,诗成泣*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奇逸才情,化为黛玉的诗情雅致,使人感到她的胸襟气魄突然拓宽加大,犹如“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一般的旷渺无垠,那里还有什么“小性儿”,“行动爱恼人”的林妹妹。无怪乎刘姥姥一迈进潇湘馆,就感到这位姑娘的房间迥异于他人的独特风格,她看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满屋子里是墨香、书香,少了些粉香、脂香。的确,我们民族文化的珍贵遗产,特别是优秀的中国古典诗歌,把风神灵秀的林黛玉塑造得更加美丽了。这就使得她的一言一动,多愁多感之中,发散着一种‘美人香草’的韵味和清气逼人的风格。”(蒋和森《红楼梦论稿》)诗,也使她倜傥洒脱,气度恢宏,明明是压卷之作,却往往由于评论者的正统派观点,使她屈居人下。奇怪的是,黛玉并不在意,她已得到艺术创造的满足,精神饥渴的浇灌,这就够了。你听!黛玉吟道:“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敬石自沉音”,原来林姑娘唯一的乐趣是诗使她沉醉!当人家称赞她: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时,心态平衡的林姑娘那里还有骄矜之态,她反而由衷地深感自己之不足,说:“我那个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赏月,两个女孩子无拘无束的即景联诗,湘云评论说:“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案臼。”而且这`凹’字,湘云以为用得不多,她只举得出陆放翁的“古砚微凹聚墨多”一句。接下去黛玉却连接举出《青苔赋》、《神异经》、《画记》三种,还说了个“不可胜举”,诗渴如狂的湘云不知不觉地就先露出棋逊一筹的迹象。原来这两个字是黛玉所拟,确实拟得非常好,新巧到产生着质感!然而平时我们又何尝看见过黛玉炫才露己,不可一世的自我膨胀!此刻沉浸在创作冲动之中的黛玉已忘记他人合家团聚,自己伶仃孤苦之感,她兴致极好,神采飞扬,每每张口先笑,她连连称赞湘云:“好对!比我的却好”,甚至会“又叫好,又跺足”,我们几曾见过这等风神!那夸张的动作,表明她满腔激情,这是艺术力量的源泉!她用“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来盛赞湘云,这种绝对化的用词,说明她心悦诚服,但当她集中思维,全力以赴,吟出“冷月葬诗*”句以压倒湘云时,她也十分自然坦率地取笑说:“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应该说,大观园里真正的诗人是林黛玉,她敏锐、智慧、有性灵,所有的女儿都没有象黛玉那样,把诗当正经事去做,虽然她也说过:“谁不是玩?”的话。然而她不象湘云那样高谈阔论,“痴痴癫癫”的,而是向内发展,成为性格中的一部分主要素质,生活中赖以寄情的唯一安慰。刘熙载曰:“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艺概·诗概》)曹雪芹以血以泪为林黛玉唱出一首最哀婉动人的诗,而其中的感情成分却十分复杂,他深受历代优秀诗人的影响,又深为他们的命运多蹇而痛惜,在那贤愚是非颠倒的封建社会,常常会漠视或压低了真正的才华,这是深埋在作者心中的遗憾。那唱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不是杜甫吗!那“抽刀断水水还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不是李白的感叹吗?那吟出“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的,正是柳宗元这些人,那一个又有好结果!或既老且病,孤舟漂流;或赐金还山,长流夜郎;或屡遭贬谪,窜逐炎荒!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次正直光明与奸邪阴暗的斗争,终因封建社会的黑暗,而变白为黑,倒上为下。历史发展到曹雪芹的时代,黑暗和腐朽都加速度的演化着,他四顾踌躇,低回不已,他已无法为林黛玉设计出一个美好幸福的前途,她的结局,只能是悲剧,在她那孱弱的肩上,正背负着几千年来的伟大的孤独!和伟大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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