扩大保护区,建考古遗址公园,国道为它改线,研究论证京广铁路线位改移的可能性……昨天,房山琉璃河遗址启动申遗的消息正式发布。
琉璃河遗址为什么这么重要?因为有了这里的西周燕都遗址,北京建城史才上溯到年前。有了这座城,北京才有了燕京的古称。
谁发现了琉璃河
民国时期,位于北京西南40余公里处的房山琉璃河镇准备建水泥厂,中国银行派经理吴良才商洽相关事宜。
那时交通不便,从北京出发至琉璃河水泥厂,要途经一片荒野。当吴良才穿过一片明显高出周围的台地时,发现此处遍地陶片,俯拾皆是。
考古爱好者往往喜欢金银珠玉,而考古专业人士则更看重陶器,因此也常被称为“玩陶片的”。吴良才是银行经理,可他玩陶片也是专业的。
吴良才的哥哥是中国考古学先驱之一吴金鼎,受哥哥熏陶,吴良才也独具慧眼,他发现这里的陶片非比寻常,就捡了一大包,并兴冲冲地跑到中南海,找到在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工作的苏秉琦。
苏秉琦看到这些陶片,立即断定是商周的东西,无奈时局动荡,战火一直烧到北京周边,考证之事便搁置了。
年,“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去,各地农村都很困难。时任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主任的苏秉琦,在安排考古实习时,考虑到外省条件太差,又想起年吴良才提供的线索,就提出去房山调查。
“如果没有40年代吴先生提供的线索,也就不会有年派学生去实习的事。”曾任琉璃河考古队队长的殷玮璋说,这是苏老每次讲起这件事,都要说的话。
上世纪七十年的西周燕都车马坑发掘现场
年10月,当时的北大助教邹衡带领三名毕业班学生,两次到琉璃河的刘李店、董家林村试掘,通过挖开的几条探沟,发现了一些灰坑(古代的垃圾堆)和大量西周时期的陶片。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将这次试掘写进了报告,发表于《考古》年3期上,这是关于琉璃河遗址最早的一篇文章。
上世纪60年代的发掘现场
记者找到当年报告,报告上明确地写着,年3月至6月,北京市文物工作队的郭仁等在文物普查中发现琉璃河有商周遗迹。10月初至10月底,北大考古专业实习,选择了刘李店、董家林、黑古台等三处遗址做了小型试掘。
报告中,刘李店、董家林虽然被认定为商周遗址,但没有提及遗址和西周燕都有什么关联,北京市文物工作队也没有申请拨款继续发掘,显然是没有认识到其重要性。
为什么后来成为商周考古泰斗的邹衡去了两次,而且是奔着寻找燕都去的,却看走了眼呢?原来,当时董家林保留着一段一米多高的古城墙。这个城墙是历代堆积而成,邹衡刚好从城墙夯土里面找到了不少的辽代陶片,所以断定城墙是辽代的。
这是邹衡第一次与燕都失之交臂。
琉璃河考古的转折点
年,琉璃河公社*土坡大队的“老施家”在东院墙外挖菜窖,挖出了两个铜疙瘩。朴实的农民受人怂恿,抱着宝物到城里的古玩集散地——琉璃厂去卖。谁想琉璃厂的人警惕性很高,认为这是从墓中盗出的文物,就偷偷报告了当地派出所,结果文物被公安局扣留,收归国有。
“就给了他一块钱作为路费”,此事在村里传为笑谈,却成了揭开遗址三千年面纱的关键一环。
挖菜窖挖出关键线索的施友
公安部门把文物上交到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后,郭仁等专家发现,铜鼎上有“叔乍宝尊彝”铭文,铜爵上有“父癸”铭文。这两段铭文虽无特殊含义,但在北京出土带铭文的铜器本不多见,这两件东西似乎在提醒他们:琉璃河附近有西周古墓。
周代是一个崇尚礼制的时代,绝大部分青铜器的制造和使用都有等级规范。因此,有青铜器出土,八成就有高等级墓葬。
与此同时,遍寻燕都无果的邹衡,又把视线转回到了刘李店、董家林。
看似万事俱备,琉璃河遗址的发掘已是箭在弦上,但正规发掘却又等了近十年。“文革”期间,北京市的文物考古事业几乎停滞,本应破土而出的古城遗迹,再次陷入沉寂。
和推土机争地盘
年,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走出严冬,迎来了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
曾任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副所长、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馆长的赵福生,就是当年走进北大的幸运儿。
“我年4月从陕北插队回来,进入北大考古专业,9月1日开学后,我们仅仅上了两个月的课,学了点旧石器时代的考古知识,就被送到琉璃河实践了。”
这种“边干边学”的安排明显不合常规,赵福生觉得比较懵懂,但在邹衡来说,却是“时不我待”的必然选择。邹衡后来在采访中说:“年回校后,我在业务上成了考古第一人,当然,在*治上还是不行。我一回来,就带着全体考古班学生,对刘李店和董家林进行了第二次发掘。”
让邹衡大惊失色的是,考古队还没挖出个所以然,旁边的刘李店村,很多推土机已经开始轮番作业了。
“当时有个指示,从北京到石家庄的公路两边要一平如镜,不平的地方要用推土机推平。”邹衡跑过去看时,发现文化层已被破坏,生土中分布着大、小灰坑,里面有不少碎陶片,甚至还有疑似车马坑的马骨头和车架子。
“邹先生让当地人赶快停下来,但是没效果。他连夜赶回北大,向北大*管负责人、部队的王姓*委汇报,王*委又层层上报到国务院。”
“第二天一早,二十多个人来到现场,首长问邹衡有什么要求,他说这里要保留,如果推了,北京的历史就没法研究了。首长又问要保护多大一块,邹衡就比划了一片地。首长考虑了一会儿说:‘中国这么大,保存这么三千多平方米一块地算什么?’接着他下令所有的推土机开走。”
回忆起这一段时,赵福生绘声绘色,一再强调,邹衡为保护遗址立了大功。不过,遗憾的是,推土机开走后,刘李店的土层叠压关系已破坏殆尽,年还在的董家林辽代城墙遗址,地面上也见不到了。
年西周燕都的城墙发掘现场
听说“老施家”倒卖青铜器的逸闻趣事后,邹衡又派四五个学生在这位农民的菜窖附近开了条20米×0.5米的探沟,寻找大墓。
“虽然没挖出青铜重器,但通过这次发掘,邹先生大胆推测这里就是西周燕国的初封地,这在国内是第一次。”说到这儿,赵福生不由感叹邹衡运气太差,“几年以后才知道,这条探沟的南头,距后来发现的大片燕国墓地只有几米了。”
年春,由北京市文管处、中科院考古所等共同组成的琉璃河考古队,对这片遗址进行了首次正式发掘。发掘地点就选在刘李店村,年推土机推过的地方。
“从年开始,我就再也没撤离过琉璃河,尽管参加发掘的人员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我在此一干就是27年半,直到年4月退休。”田敬东没想到,自己和琉璃河遗址的缘分竟然这么深。
这次发掘面积不小,达平方米,但西周遗迹、遗物很少。刘李店发掘受挫后,郭仁和田敬东觉得瞎子摸象不行,于是南下洛阳,把全国最棒的“探工”马武堂请到了琉璃河。
从年秋到年冬,洛阳铲把周边几个村都钻了个遍,共钻探出墓葬及车马坑座。在“探工”绘制的图上,墓葬位置、形状、大小都一清二楚,琉璃河考古这才走上正轨。
探工在遗址附近钻探
牛头鬲、堇鼎出土记
牛头鬲
年,琉璃河考古掀起高潮。现今首都博物馆所藏的青铜礼器中,有85%出自琉璃河遗址的西周墓,仅号、号墓就贡献青铜礼器44件,其中的牛头鬲和堇鼎,是首博的镇馆之宝。
“年代,侯仁之来周人墓葬区参观时,在一个大灰坑里扒拉了两下,就扒拉出一个青铜镞(箭头)。出土牛头鬲的号墓,墓坑上部早已被破坏,仅铲去30厘米的表土层,就露岀了墓口。”田敬东说,这是个未被盗掘的中型贵族墓,墓内北端二层台仅青铜鼎就摆了6件。
随葬器物中,最精美的就是牛头鬲(音立,古代煮粥的锅),它由7个牛头组成花纹,盖内及口沿内壁还铸有铭文,大意是:“伯矩”受到燕侯的赏赐,心里颇荣耀,于是铸此鬲。由此,这件器物被称为伯矩鬲,又因全器用牛头装饰,俗称牛头鬲。年,首博还用此鬲的造型图案制作了馆徽。
号墓在号墓之南,墓的一半被压在断崖下,一半在沟内,与路面平齐。田敬东说,虽然都是中型墓,但此墓发掘起来可比号墓难得多。由于墓坑较深,坑里积满了水,当时的排水设备也不给力,考古人员只能下水去捞。
堇鼎
北京地区出土的最大、最重的青铜礼器——堇鼎,因体大器重,三个鼎足又深陷淤泥,用人力根本无法取出,最后只好把绳子拴到鼎的两个“耳朵”上,墓上面架起滑轮,吊出水面。
堇鼎的铭文,不仅证明了这里就是三千多年前的燕国都城,还佐证了《史记索隐》中的记载:召公奭虽然受封于燕,但本人并没有去,他留在都城继续辅佐周王,只是派遣长子前往燕国。
有这么丰富的内涵,堇鼎作为北京城历史之源的见证,自然当之无愧。
燕侯墓的意外之喜
燕国的家族墓地找到了,但燕国最为关键的人物,燕侯埋在哪儿呢?年至年,中国社科院与北京市再度联手,“地毯式”挖了座墓葬,21座车马坑。
这是琉璃河墓葬群规模最大的一次集中发掘,但如果没有号大墓清理结束前一天的意外发现,收获恐怕还不如年代多。
上世纪80年代发掘水墓现场
年的11月29日,号大墓已经发掘了47天,即将收工。突然,一股寒流不期而至,为了赶在封冻前将墓葬清理完毕,考古人员加快了速度。
考古队员*秀纯记得,当时地表土都冻上了,墓坑里的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天灰蒙蒙的,又阴又冷,还飘着小雪。在如此恶劣的气候中探墓,酒是不能少的。“谁下墓坑每人两瓶二锅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民工争先恐后地要求下去。为了抵御寒冷,考古队员下水前也要喝二两白酒,在水中泡10分钟就得上来,再换另一批下去。
说是发掘,实际就是在水下摸,摸一件,捞一件。摸着摸着,有个民工喊:“殷老师,有大家伙了。”中国社科院教授、考古队队长殷玮璋马上喊:“停,停止发掘。”他让无关人员都上来,由专业人员下去捞,最后在棺椁东南的泥水中,收获了两件完整的青铜器。
克盉
克罍
专家们欣喜地发现,在两件器物口沿与盖内竟然有着几乎相同的43个字的铭文,通过铭文可以肯定:墓主是第一代燕侯,铭文是他受封的第一手资料。这对研究北京古代史,起到决定性作用。
年4月,北京市文物局还特地在前门箭楼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琉璃河遗址的研究成果,明确北京是个三千年古城,由此,北京也成为各国首都中建城历史最悠久的一个。
为北京溯源
遗址范围
北京溯源,追溯到了琉璃河的西周燕都。那么,作为我国的首都,北京多大年龄了?有没有生日呢?最早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一辈子都在研究北京城的侯仁之。
据《北京建城年代及地点论证工作综述》,专家们足足论证了7年,最终确定北京始建于“公元前年”。
以公元前年计算,至年,是北京建城年的日子。那年,北京第一次过了回“生日”,举办了隆重的城庆纪念活动。
虽然有了官方“年龄”,但考古工作者对燕都建城年代的质疑与探索仍未停步。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后,为琉璃河遗址设置了专题,由赵福生主持,在“工程”开始后的几年中,对燕都古城的城址、宫殿区、祭祀区等进行了补充发掘。
有成周字样的甲骨
一处埋土最深、年代最早的灰坑里,发现了刻有“成周”两字的甲骨。这一证据说明,先有成周城(西周东都)才有燕都城,这推翻了燕都建于“商末周初”的说法,也就说,燕都最早始建于成王(周武王的儿子)时期。
专家们考证认为,武王克商之年,周武王只是占领了商朝都城安阳,北京地区很可能还没在周朝的势力范围内,因此燕都不可能在当年建成。
又根据克盉、克罍的记载,燕侯应该是在召公当太保时,也就是成王时,被分封的。断代工程认为,北京建城的历史应追溯到西周成王元年,即公元前年。
虽然西周燕都不是建于武王时期,也不是在夏商古国的基础上建成的,但它依然不愧为北京城市的肇始。
这座古城规模宏大,据可考的城墙分析,古城面积比故宫略小六分之一,遗址总面积大概是天坛公园面积的两倍多。目前,已知遗址内有平民居住区、手工业作坊和建立在夯土台基上的宫殿。在近三米厚的城墙外,还有燕国贵族、殷商遗民的陵寝,出土了很多珍贵的饰物、车马器、陶器、漆器、青铜重器等。
青铜器中的赵国人形象
琉璃河古城完备宏伟,辐射四周,一开始就给北京的城市建设定了个高标准,但奇怪的是,在这座城市的墓葬中,大约在西周中期,就不再出现高级礼器了。这在考古学上是个很重要的变化,学者们推断,此时它已不再是国都,降级为普通城市,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标准答案。
琉璃河的许多问题都有待揭秘,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琉璃河东北,一片宽阔的河滩地上,一座更壮观的城市终将崛起——那是战国时的燕都蓟城,是唐幽州,是辽南京,是金中都,是元大都,明清乃至今天的北京城。
图片均由琉璃河西周燕都遗址博物馆提供
来源北京日报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