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易,而实至难
画跋四字:“小鱼都来!”小儿声腔,破纸欲出。试问天下钓鱼人,谁能道出这“民胞物与”的纯真之语?况周颐说得好:“若赤子之笑啼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者也。”若问我这画里有什么,我说有钓竿和几条小鱼儿,似乎还有一位有趣的、和善的、孩子气十足的老人,不过是站在了画外头。
如果再细心看,就会发现钓竿上没有钓钩。当年姜太公钓鱼,其钓竿用的是直钩,说是“愿者上钩”,不是阴谋,是阳谋,已是可笑了。钓竿上没有钓钩,岂不更可笑?“可笑”的背后往往含有着“意思”。就说姜太公的直钩,就颇使骆宾王猜疑:“将以钓川耶?将以钓国耶?”而这没有钓钩的钓竿,当也颇堪玩味。
齐白石《小鱼都来》且说钓鱼,一提起钓鱼,人们往往想到的是闲情逸致、消烦解闷,庄子更说:“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上升到了形而上的精神层面。这是人的看法,鱼可不这么看,鱼的看法是充满杀机,大祸临头。人和鱼斗心眼儿靠的就是钓钩,鱼最怕的也是那个钓钩。
好了,尽可放心,画上的钓竿没有钓钩,而且代替了钓钩的是鱼儿喜爱的吃物。看画看到这儿,想起了庄子与惠子的“濠梁之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没有了钓钩,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于是再找补上一句,我在这画里还看到了人鱼相谐,其乐融融。
壮气溢于毫端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欧阳修《秋声赋》)好一派壮气也。
我也曾为此反复思索,这“声在树间”的秋声,怎的竟化成了“人马之行声”。如谓缘在秋声,怎的我听不出?如谓与秋声无涉,欧公又据何而知?后来终于有些明白了,《诗概》谓陶渊明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这“赴敌之兵”的“人马之行声”,是物与我的“神遇而迹化”。
我想起《秋声赋》,是缘于齐白石的《秋荷》。看那残荷枯枝,各据地势,纵横交错,旁逸斜出。隐隐然铿镪顿挫,如铁戟强弩蓄势待发。“万类霜天竞自由”,好一派壮气也。这是笔势墨痕构成的形式感,使视觉、听觉相打通而形成的错觉,是由不同感官相互暗示而获得的令人心醉神迷的审美享受。
这残荷呈现出的姿态,与“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大异其趣,各臻其美。仍是《诗概》谓陶渊明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为余垂泪者,尚有春雨梨花”,是白石老人的善感与秋塘残荷的“神遇而迹化”。